时值小满节尾,即将进入芒种,工地上甚是燥热。老舅知道李仪这些天病情加重,就日夜不停地加快了进度,工匠们全都光着膀子干活。老舅见李秉彝又来工地,就说:“三天之后就是五月初一,寿堂完工,就能上画工了。”
“好!”李秉彝放心地离开了工地。
五月初一,天上下着细雨。李秉彝和王化云几乎一块儿来到工地,只见天圆地方穹窿顶的墓室已收拾干净,老舅和工匠们正在工棚里避雨。
王化云拿着壁画小样沿墓道进入墓室准备画稿线。不多时,王化云愤然地从墓室出来,嚷道:“墓壁弄得这样湿,你叫我怎样画?”老舅和李秉彝急忙进入墓室细看,只见整个墓壁都在渗着水珠,已把王化云画的起稿线给冲花了——根本无法下笔。王化云无奈地说:“只好等墓壁全干透了再画吧。”
李秉彝问:“要等到什么时候?”老舅说:“要是不下雨,有十多个响晴天也就差不多了。”李秉彝一听,不由倒抽了一口凉气。
正在这时,外边有人在喊,众人急忙从墓室走出。原来是李秉彝妻子让邻居来报信,说李仪昏过去了,请来的郎中正在救治。众人赶紧跑回城内东门处。
要进家门时,李秉彝妻子正在往出送郎中。这位乃是鼓楼大街回春堂的老郎中。李秉彝见了刚要施礼,老郎中连说:“人暂时缓过来了,但事已至此,早作准备吧。”老郎中不待李秉彝等相送,就急忙离去。
李秉彝赶紧进房,叫了几声父亲。李仪勉强从喉中哼出声来,但眼睛紧闭,又入半昏半睡之中。
众人心里清楚,李仪随时可能撒手而去。若是这样,不但壁画画不了了,墓内潮湿也无法入葬。李秉彝让儿子李复初守在家里,自己和众人又回到工地想办法。
老舅领人建造的这个墓室可真是实在。整个墓室深陷于地下,墓室的每一层砖,都是铺上厚厚一层白灰砂浆再行砌筑;而且墓室密不透风,湿气太大,人在里面呆一会儿感觉衣服就有些潮湿,实在不便绘画——李秉彝和众人看着墓室发呆不已。
第二天、第三天,仍是阴雨连绵,墓室的情况依然如此。李秉彝和众人在墓地一筹莫展。
这时,看到儿子李复初向这里跑来,李秉彝立即觉得大事不好,一问得知父亲再次昏迷过去了,而郎中也不愿再予施治了。
李秉彝从墓地奔回家中,见家人正围着父亲暗暗拭泪。父亲的样子已是一日不如一日了。
李秉彝又向鼓楼大街回春堂奔去。老郎中一见到李秉彝就说:“不是我不愿给李老爷诊治,李老爷素有清名,我历来敬重,只是病入膏肓,在下实无回天之力,李老师请回吧。”
李秉彝听罢,忽然当堂跪下,哀求老郎中再次出诊,说哪怕让父亲在世上多活上几日,等寿堂建好了再走也不迟啊。说到动情之处,李秉彝眼含热泪自责:“都怪我不孝,未能早一点建造寿堂。”
老郎中扶起李秉彝说:“真难为了你的一片孝心,让我试试看吧。贤侄请先行一步,我随后就到。”李秉彝连连拜谢后回到家中。
老郎中待李秉彝走后,翻看医书,思忖良久。他觉得李仪虽然大限已至,可否用传说中扁鹊为虢国太子诊治“尸厥”之法,让他延续几天的寿命呢?传说虢国太子暴亡不足半日,还没有装殓,他的鼻子肿了,并且大腿及关元穴之处还有温热之感。扁鹊认为太子阴阳二气失调,内外不通,上下不通,导致气脉纷乱,面色全无,失去知觉,形静如死。扁鹊命弟子协助用针砭进行急救,刺太子三阳五会诸穴,又加汤药调制,使太子死而复生……老郎中决定为李仪试上一试。
五月初三日晚,老郎中在后院按照扁鹊医案为李仪救治……
老舅把看风水的王先生也给拉来了。王先生和老舅及李秉彝等众人在前院决定了一个重大事项,即在五月初五端阳节这天,在墓地设祭台,供上猪头三牲,召集兄弟妹妹几家拜天敬地,跪求天开云散,寿堂干爽,壁画得画,李仪从此安享万年。
五月正是仲夏,它的第一个午日正是登高顺阳天气好的日子,故称五月初五为端阳节,可是这天仍是阴雨连绵。
墓地的祭祀仪式从正午开始。以李秉彝为首,李家儿孙们在后相随,祷告天地,拜祈四方。与此同时,王先生在祭台前做着法术。
东门一带的街坊和东关村的乡亲们也知道李仪病危,李家建造的寿堂却因故还未完工,纷纷围拢在此,静观天气之变。
未时,细雨霏霏,李秉彝等家人长跪不起……申时,小雨淋淋,香烛被浇灭了,远处传来了雷声,李秉彝仍然跪在那里……刚进酉时,小雨变大,天气也要黑了,李秉彝仍然跪在那里……
围拢的人群看到天晴无望,就四散了,王先生也不知什么时候溜了……
老舅和王化云把李秉彝等家人强拉进工棚躲雨,吩咐帮忙的人们开火做饭。李秉彝从始至终一言不发,待酒菜上桌后,李秉彝闷头灌酒,众人谁也拦挡不住。李秉彝想不通,父亲做了一辈子的好官、好人,怎么临终也是这样的时运不济,连个像样的寿堂也享受不到,自己的一片孝心就要付之东流?李秉彝醉了。他一边哭着,一边喝着。他倒满一碗酒走进雨里,泼向天;再倒满一碗酒,泼向地;又倒满一碗酒,自己一口灌了下去,然后躺在泥地上昏了过去。不知过了多久,震耳的炮声惊醒了李秉彝。他睁眼一看,已是翌日清晨,天开云散,艳阳高照。众人在燃放炮竹,欢呼雀跃。老天有眼,晴天了,晴天了!从这天起,天天猛刮干热风。老舅指挥着人们把墓室周围的湿土清离,墓室坦露在骄阳之下,干热风卷入墓内,墓室干燥加快,一天一个样。
李仪也在老郎中的精心救治下,稍有一些安稳。老郎中告诉李秉彝,能使李仪病情稍安,不是自己医术使然,应是李仪平生积下的官德所致。若问还能延续几日,那就全看他的福分了。从五月初十开始,王化云进入墓室作画,李复初帮助打下手。这孩子心灵,再加上对爷爷的孝敬之情,王化云一说就懂,李复初上手就画。
王化云按稿放线,用墨线勾勒轮廓,画中所有人物以及繁复之处均由王化云亲笔,其他装饰部分,则由李复初以红、黄、赭、蓝、绿、黑、白等色平涂、填色或晕染。王化云使出看家本领,日夜不停地画。画着画着,他才思泉涌,妙笔生花,大部分花草就直接运用没骨绘法,既加快了时间,更增加了画面的灵动之感。也是从五月初十开始,李秉彝为父亲穿上寿衣,一切打点停当,自己搂着父亲,在李仪耳边轻轻地说:“父亲,您千万千万要挺着,等儿子把一切都办好了之后再走。”李秉彝就这样搂着父亲,不分白天黑夜。
街坊和东关村的乡亲们来到李家,张罗着即将到来的丧事。王化云在墓室精心作画,李复初在旁时刻承应。李仪气若游丝,但身板还是一直挺着。五月十五日早晨,李仪曾使劲睁开眼看了看儿子,但这也许是他最后的一眼了。正午时分,李复初跑回家中,急告父亲,爷爷寿堂的壁画画完了。李秉彝下意识地应了一句“完了!” 此时,只觉怀中父亲的身子一软,李仪与世长辞了。
(未完待续)